Monday, June 23, 2008

读吴韦材的《父亲》

  之前上了吴韦材的瑜伽写作课时,他有与我们简略地分享他其实生长在一个破裂的家庭,从小到大不与父母同住,与父亲的关系不好。即使他的母亲已经年迈了,但他与不与母亲同住,而是自己居住北京。他们一直保持一种友好的关系。

  他说过,当父亲去世时,他必须到验尸房认尸。而仵作人员让他去检视他遗体化妆那一刻时,他甚至记不得父亲的模样,只是觉得父亲的妆太浓了。

  多么复杂的关系。多么复杂的心情。多么复杂的矛盾。

  如今读了他这一篇文章,也觉得他很豁达。毕竟要原谅曾经讨厌过自己的父亲,还真是不容易。


吴韦材-父亲 (早报副刊2008-06-23)


  我父亲与我并不熟络。是后来祖母半身不遂,他与晚娘搬回大宅居住,我们才算相处了一阵。即使那时,他依然保持夜出迟归的习性,年五十余,深夜在门外篱笆喊门,高大的影子发出喝醉的吼声,进门后就一脸酒气。

  其实他年轻时,有好几回醉酒后告诉过我,他不喜欢看到我因为我那时长得像我母亲。初次听到我确实很伤心。后来自己也长大了,再听到反而有点同情他,假如儿子就是那个一直提醒他失败过往的人,那我也能体谅他的逃避。

  遇到“父亲”两字,有时也会设法从记忆里搜索一些他的印象。除了他那一贯霸道暴躁作风,其实我也曾看过他隐约有过想当一两回好父亲的模样。我30岁生日那年他送过我一条项链,九成金,上面还带个有我出生日子的坠牌。金链我至今收好,因我从来没他相片,这就是唯一我还能联想他的物件。

  我父亲只要说了“一”,那么“二”就是不存在的。他那股霸道其实不只对我。衣着鞋袜起居吃喝他样样要人服侍。姑姐们说那是皇帝命。他吃饭,除自己筷子其他什么都不愿碰。鱼虾蟹要人起骨去壳,鸡鸭要人拆肉。还听说,不一起住的弟妹们都得每晚围住给他捶背、捏腿、斟茶递水、倒痰罐子,总要折腾至深夜。我就更遭殃,他在店里会睡午觉,只要他上楼,皮鞋一踢开我独自就得扛起上述所有工作。只好这样想:这是个不太会当父亲或没什么兴致当父亲的男人。我最介怀还是他从不知道自己孩子念什么学校或念几年级,如有朋友问他这个而我们又奇迹般同在的话,那他就会问我们。幽默是他从不记住。去年问过了,今年若有人再问,他还得重新再问一次。这很要命,当着陌生人面前一个父亲展览自己对孩子的无知,孩子颜面全无。

  后来我写长散文《母亲与我》,在报上发表,他倒没说什么。不知是装不懂或真没看到,后来我也忘了。直到有次,他午睡醒来,人有点惺忪,语气软软却劈头就问,“你有去见你生母么?”我答,“有。”他出乎意料平淡地还问了句,“她人还好么?”我说,“好。”就这么几句话,一时间我却感觉他变得很陌生,像一个故事发展到后来结局出了蹊跷,像红楼梦续书里人物说了与原来个性或原来情节不符的话。那时望住两鬓花白的他我却像看着个小说人物。他爱过我母亲么?在他这些年一直压抑或刻意逃避的情感下,他可有把一点父爱也给过我?

  回想起来,英国念书时有次他还给我寄了封信。

  信用英文写的。一贯他那自负、玩世、炫耀而带点霸道的语气。信的内容从气候说到英国风俗,从他的潇洒夜生活说到市场境况,信到最后,他却用中文写了四个字:“寄语加餐”。
  许是在异地吧,或许就是伦敦苍茫的风,我就曾经因为这四个字而动摇过我从小对他的情感与看法。

  可惜我和我父亲的故事在这之后没有继续下去。

  他慢慢老去,而我忙于我的自我成熟。

  我们之间留下许多空白和陌生。

  不过那也好,如今每到父亲节我反而能够重新想想“父亲”两字也再想想他。

  而我也毫不执著了。我发现只要我从“父亲”两字里松绑出来,我就能接受他原本就是他自己。有些人只善于做他自己。他总有自己的个性和自己的选择,也许不是个称职父亲,但他永远是个称职的自己。

  记得在殡仪馆,仵作人员让我去检视他遗体化妆那一刻,那时我就完全从多年纠缠紧绑的情结里真正松开。他就是一个男人。虽然一直交往不深,但我能感激的是他也给过我生命。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当个称职父亲,但至少我们也曾抓住点时间做过一阵朋友。也许,这就已经很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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